石泉槐火

[典芬]<画家散记>第一章:局外人

“贝瓦尔德,你真是一个奇怪的孩子。”

五岁那年,我素未谋面的叔叔从利物浦飞回斯德哥尔摩,捎带着他那一大家子,登堂入室理所当然的叩响了我家的大门。

七岁那年,我站在花园里,旁边是轻轻晃动的秋千,上面放着他第一天回来时带给我的见面礼:一个似乎所有男孩子都会喜欢的足球。午后的阳光很暖,虚无缥缈地伴随着空气里细密的尘埃浮浮沉沉,有一种虚妄而不真实的触感从指尖慢慢传来。我索性一动不动平视前方,想等那段麻痹感传至全身。

他们在谈话。从传说中隆隆作响的“蒸汽机”一直谈到我。色泽幽幽的小虫子从我的白球鞋上爬过,我静静地站着,手里拿着一本要掉不掉的书,没发出一点声音,只是平静地听着。

“他确实有点奇怪。”他们嗡嗡作响的议论温和地钻进我的耳朵里,恍惚之间,我仿佛看到很多面目模糊的人站在我面前,俯下身从上到下稀罕似地打量着我,然后一齐笑了起来,窃窃私语到:“贝瓦尔德,你真是一个奇怪的孩子。”

我奇怪吗?我自己思索起来,我惯来是这样的,不爱说话,没什么兴趣在阳光下追逐嬉闹出一身臭汗,根本不想揪着路上的猫狗不放,也从不调皮捣蛋、临门一脚蹬碎邻居家的玻璃,相比起那些出色的同龄人,我长相平凡个性无趣,对什么事都没什么执念。

十二岁的夏天,在夕阳西下的时候,我喜欢一个人坐在草地上,想象传说中“蒸汽机”的样子——一台由毫无意义的小东西组装起来的所谓“机器”,难道比马还厉害?想到天半黑了,他们从篱笆走入花园,便个个离奇的望着我,轻柔问到:“贝瓦尔德,你在想什么呢?”

那个时候的我还是太小了,不明白应对这种问法应该侃侃而谈长篇大论,于是我只是平淡寡然地回:“没什么。”

他们的眼光似乎焦灼了一些,看的我也有些惶惶,便亡羊补牢,妄想着将功补过,将父母为没能看懂一个孩子在想什么而感受到的那一丝失望抑或恐惧轻描淡写的掩去了:“学校的成绩单出来了。”

在饭桌上,寄居了好几年的叔叔难得开口了,他建议等我18岁,父母就把我送到伦敦深造,做一个工程师。

工程师,多美好的词汇啊。我那出身贫寒,在小农村活了前半生的父母简直被它独一无二的魅力震慑到了,他们都激烈的争论着,畅想着伦敦,幻想着叔叔口中仿佛令人无比享受的黑色烟雾,那些扶着手杖风度翩翩谈吐不凡的绅士,还有那些优雅从容出生高贵的小姐们。

“贝瓦尔德,”母亲突然望向我,她带着些许不安询问道,“你想当工程师吗?”

迎上他们期待的目光,我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这是一个融入他们的好时机,为了这一刻我等了太久了,于是我不假思索的把自己的前程、未来统统丢弃了,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从上学以来,我就偏好理性,科学,精准无情的东西,从数字到科学,所以这也不算十分的违背我的心意,况且都被这样“期待”了,难道我不点头吗?

就这样,迷迷糊糊的,18岁的贝瓦尔德·乌克森谢纳去了伦敦,带着全家的希望,天真的认为他毕业后可以捞上为“市政厅”修大楼的“无比体面”的差事,开始了他理性精准的学习。

我回忆这一切的时候,一如既往的没什么感情,或许我应该有几分波动,但是我向来是没有什么共情能力的,这或许是很正常的——对于我这种奉信数字与逻辑的人来说。

26岁那一年,我有了几分经验,竟然真的接到了为市政厅工作的单子,没过多久,单子了结了,我无事可做,依然是“为了合群”,我随波逐流地模仿着周围人的一言一行,佯装无意的询问假期该去哪里打发。

丁马克便摆出一副与我十分熟络的样子冲了上来,周围的同事们分歧颇大的商议了半天,最后甚至闹到被刚刚下班的柯克兰议员进门提醒的地步,他们才短暂的安静了半晌,可惜看到柯克兰坐上马车消失在了街头,热烈的讨论不约而同的拉开了闸门。

我甚至不用做决定,他们替我敲定了苏黎世,理由是“有艺术气息”。我知道他们指的是那里最近办的画展,说来也奇怪,我周围的人总是无时无刻摆出一副对大城市的唾弃与对乡村的愚昧向往,仿佛这样可以把他们从工业的潮流里拉出来,触摸到艺术与美的袍角。

第二天,我尽可能扮演好了我的角色,匆匆忙忙地去了苏黎世。

折腾了大半天,我才堪堪找到了酒店所在,已经有几分毛躁了,没什么玩乐欣赏的心思,我又开始后悔自己附和众人而作出的决定,了无生机地躺了半天后,我决意出门逛一逛。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提诺·维纳莫伊宁,年少成名的画家。

时间过了很久,但我依然记得很清楚,连同那天下午阳光洒在他脸上的几段光影,他神色平淡地坐在街头,坦然的抱着一块画板,他身后是一家生意惨淡的小店,一看就是在现今时代背景下难以开张的手工作坊,周围人来人往,偶尔还有马车驶过,提诺毫不介意地向每一个惊诧地看向他的人微笑,如果有人为他的歌声驻足,他甚至还会停下来,歉意地颔首致意。

他在苏黎世的街头,吹着不知从哪里来的小口琴,一首接着一首。

午后的苏黎世,空气里一如既往的安放着细小的尘埃,它们随着口琴的声浪流动,波纹状的扩散开来,提诺随意地仰头,他的脖颈仿佛在周围来来往往的墨色人潮中白皙到可以看见皮肤下流动的血液。

作为一个“正常人”,我应该做出的反应是半带着惊愕的低头,并且善意地为他从指缝里滴溜出一枚硬币,但是我没有。我仿佛又成了那个笨拙木讷的小孩,我低头问他,“你冷吗?”

他终于抬起眼皮看向我,冬天的风从口琴的孔中呼啸袭来,在我们中间隔开,他坐在地上,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外衣,而我裹着一身黑衣,大衣的衣摆在寒风中随着唯一一丝温暖的阳光战栗。

“不冷。”提诺静静地停下来摇了摇头,他平静地微笑道,“在隆冬,我终于知道,在我身上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

我蹲了下来,平视着他。

提诺握住我的手,站了起来。我们对视了一眼,大衣里裹着尚未燃尽的火焰。

 

 *加缪的《重返蒂帕扎》

由于笔者水平有限,此文背景带入为工业革命时期,文学作品杂糅使用。

又及:其实这篇文章还有一个楔子,标题上白纸黑字的“第一章”就是来误导您的,烦请点击目录看看短小前传<画家散记>楔子 

致以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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