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泉槐火

[米英]<1794>

1794年的初冬,伦敦的天空弥漫着铅灰色的厚重云层,惨白的底色冗杂着几分黯淡浓墨重彩地大力渲染,深灰色的鸦飞过,枝桠犹如多年前一般了无生机。美国从吵得不可开交的会议室走了出来,站在栏杆前低头看着伦敦繁华的大街。没过多久,约翰·杰伊身后匆匆走来。

或许是条约商议得差不多了,他难得好心情地向美国笑了笑——这竟然使这位心力交瘁的合众国卑微的高兴了那么一下——他终于不用因为自己在第11次宪法修正案*前的摇摆不定遭受这位大人“恨铁不成钢”的锐利目光了。

他想问英方的条件,张了张嘴唇却没开口,只是讪讪道:“您也出来透气吗?”这里毕竟是公开场合,他也实在不好意思像在北美那样肆无忌惮,更何况这场已经谈了四个多月的会议把刚刚踏上国际舞台的美利坚磨得几乎毫无脾气。

“联邦*,您现在竟然还有如此闲情逸致。”杰伊叹了一口气,白雾微弱地在伦敦寒冷的空气中飘散开。他们并肩而立,独立战争时他们曾一同作战,现如今杰伊的鬓发已经开始灰白,而合众国依然像独立时那般神采奕奕,联想到这次出使的目的,他突然涌现出酸涩的情绪来,为祖国的牺牲感到难以名状,他笨拙地安慰道“我知道您也不想和法国先生一刀两断,可如果国内依然坚持的话,只会出现越来越多的“威士忌暴乱”..........”

“我知道。”美国打断他,“只是,要向英国.......”他微微顿了一下,英国,英格兰,他默默念着他的名字,这悦耳的发音烙印在他的骨髓深处,他一直欺骗自己,仿佛英国还和他隔着一片汪洋,之所以一直见不到他,只是因为他在年复一年的漫长等待中逐渐忙碌起来而已——这错觉久远到他甚至以为自己已经不在意的时候,所有难言的情愫,就这样天崩地裂的蓦然涌现出来,他生硬地弥补上了刚才颇不自然的停顿,“要向英国偿还的200万英镑,我们从哪里掏出来?”

杰伊快速地扫了他一眼,含糊其辞道,“问佛吉尼亚的庄园主们要去,就说一切都是为了我们“交不上朋友”*的共和国的未来。”

英国才不会委屈自己和我这种“笨拙的,离原始的野蛮人只有一步的人”*交朋友——美国挑挑眉,裹着一身潮湿阴冷进了会议室。

 

 

 


 


 

 

 

“联邦,或许您应该像他们一样聊聊天,喝点茶。”杰伊朝吊儿郎当的美利坚投来含蓄却严肃的一瞥,显然是为他西装革履却一副地痞无赖的随意模样感到愤怒,眼睛片都因为主人急促的呼吸微弱地颤抖,不远处英格兰的优雅和风度翩翩将他的祖国完美的衬托成了一只从未见过世面的美洲乡巴佬。

美国顺着他谴责的眼神看向英国,又快速地收回了目光,不咸不淡道,“反正已经散会了,没人注意我。再说了,万一茶叶让他们想起来21年前我们在波士顿........”

“条约还没有签字呢,联邦。”杰伊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及时阻止了他充满恶意的话语,投下警示的眼神后起身向英国走去。美国百无聊赖地低头看向窗外,他很想抬头,向英国露出一个挑衅的微笑,但是他不能,他必须憋屈地捏着鼻子坐在这里,在英国面前做小伏低,以避免双方的战争爆发——英国扣押他的船只和船员,战争早已迫近;为了改变自己身无分文的窘迫现状,他还得着手恢复与英国的贸易,向英国拱手偿还200万英镑的债务。

“真是无用啊,美利坚。”他挖苦自己,曾经他有多么向往英国面前崛起,与他平起平坐,现在他就有多痛恨自己眼下的懦弱无能。

室内温暖而奢靡,窗外却早已响起了几声闷雷,似乎离他不远,低沉而晦暗的在他耳畔炸裂开来,标志着大雨将至。

上一次他听到这样浩大的雷声还是在独立之前。用英国的话来说,他现在还只是一个“没有达到酒龄”的“孩子”,但他已经开始染上了隶属于英国这种“老年人”古板的兴趣——回忆过去,即使那些逝去的东西并没有那么久远。

1754年,七年战争爆发了。法国和英国在他的土地上打得不可开交,甚至不同的印第安人部落都加入了不同的阵营,那个时候的美国无与伦比的敬仰英国,把他捧在神坛上,但他依然急切的想向英国证明自己已经长大了,早已不再是那个追着他,哀求他不要离开的小孩子,而是一个朝气蓬勃的青年。

1765年,战争已经结束两年了,英国离开的时候他甚至还坚持跟着他去伦敦转了一圈。在白金汉宫富丽堂皇的王位上,乔治三世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年轻的国王意气风发,他转身对英国说,“祖国,这样看来,管理这一大片疆域不能只依靠白厅*那几位吃白饭的秘书和职员啊。”

一句话,掀开了时代的帷幕。那个时候的英国神色复杂的看着他,终于什么都没说。“阿尔弗,”离开那座奢华的宫殿后,英国微笑着揉了揉他凌乱的头发,“不管什么时候,我永远都是你的父国,国王陛下也会是我们子民最仁慈的父亲。”

“我知道,英国。”伦敦罕见的阳光洒进英国苍翠色的瞳孔,美国想起了随着风微微晃动的森林,泥土散发出潮湿的味道,枞果在地上等待被拾起,他的眼睛是那么明亮,青色浸润着深深的祖母绿般的温润色泽。美国小心翼翼地挪动自己的肩膀,逐渐靠近他,最后缓缓地牵住了英国的手。

他们什么都没说,静静地站了一会,英国才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出来,淡淡问他,“你一定要来这里做什么呢?”

美国落后他几步,嗓音有些沙哑,也有些仓促,“我想来看看你。”

我想来看看你。多少话都蕴藏在这拆开来看平凡的词句中,那些思念,仰慕,向往都被他忍隐地按下去不提,英国带着他走了很久,最后温和地说,“明天我就送你回去吧。”

迎着他震惊的眼睛,英国终于露出了令美国熟悉的一面,他颇为尖酸地损了他一句,“你已经长大了,又不是一天到晚黏着奶瓶不放的孩子。拜托,美利坚,难道你还需要我为你读睡前故事?”

于是美国气恼地扑了上去,他们像以前一样度过了一个平静的下午,第二天英国把他送上了轮船,他淡漠而矜持的昂着白皙的脖颈向他颔首,那是在粗犷的北美平原和山区见不到的瓷白,令他魂牵梦萦。

美国站在甲板上向英国挥手,那个时候悲剧已经隐隐约约地在盛世太平语笑晏晏的表面下露出了狰狞的爪牙。但是谁也想不到变故会发生的如此之快,反抗如此之剧烈。毕竟那个时候美国是真心实意地把英国当作自己值得信赖和依仗的宗主国,他的子民也是一心一意地把自己当作大英帝国忠诚的信徒。无论发生了什么,他们都坚信自己是属于国王陛下的。

一切爆发在1764年,英国议会出台了《印花税法》,宣布对北美的所有出版物收税。接着便是《蔗糖税法》、《汤森税法》以及《强制法案》,之前纯粹是一纸空谈的《航海条例》也开始实行。

议会迫不及待地想要从广袤的殖民地上压榨出金钱。而一直散漫自由惯了的北美人民不满起来。约翰·亚当斯带头抗辩,反抗议会。

4月20日,美国亲自赶到了新罕布什尔州的州府康科德,昨天这里爆发了一场战役,莱克星顿的枪声响起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一切都朝着美国无法掌握的方向疾驰而去。

紧接着,第一、二次大陆会议召开了,美国向英国写了一封信,以私人名义陈述了他们的观点:共享主权,却仍然隶属于英国。

平心而论,大家都是温和派——包括美国本人,没有人想不死不休鏖战到底。

他像从前给英国写信一样满腔欢喜并忐忑地等待着回信,他写给他的信上总是浸染上淡淡的海水咸味,每一封信美国都会把它们压在枕头下,旖旎华美的火漆,烫金的信封,潇洒张扬的字体,每一个细节都被他反复咂摸。小时候英国给他在信中随意编的故事甚至也已经被他仔细地装订成册。

1775年的初春,无比燥热。美国拆开了远渡重洋的信封,几颗子弹取代了信纸,张牙舞爪地倒在他的书桌上。刹那间,他的脸色一脸煞白,难看至极。

议会终于下达了指令,这是乔治三世下达过最错误的决定,也奠定了他毁誉参半的人生的基调。

英国亲手推开了他。

6月17日,邦克山战役打响。英国亲自前来,在后方指挥。这一场英国赢的极其惨烈,说是惨胜毫不为过。英军损失了2000多人,不得不原地整顿休养生息。

独立军狼狈不堪地被追着打,美国打游击打得炉火纯青,几乎熟悉每一条山路,梦里都在逃跑。他第一次彻彻底底地背叛了英国,抛弃了温和派的一切幻想,拿起枪冲锋陷阵。

他暗度陈仓,联系上了法国。他看似毫不在意,实则对于英国接到美法同盟的消息后,立即撤回将领,改变策略无比妒忌。

我要和他平起平坐。这个执念一直在他心里燃烧着,从未消失过,他妒忌法国与英国的暧昧关系,妒忌占据了英国注意力的其他殖民地,他渴望自由,渴望独立,他想彻彻底底成为英国心中最特别的那个人。

这是他的黄金年代的开始,他的眉目逐渐坚毅,在暗无天日,希望陨落的年代跟随着那些后来封圣的人们,一切都熠熠闪光,遥不可及。他要虚构的天堂在他眼前倾颓,上帝赐予他荣耀与耻辱,恶斗与惨胜,他的名字任人践踏,他的名字万人呼吁,世界在硝烟中燃尽,他在泥泞中成王。

1777年,肇始之年,他们的经历在后世注定被无数次神化——客西马尼园,沙漠中的基督,冬季的匮乏——死里逃生。

在福吉谷最寒冷的那个冬夜,下起了大雨。英国独自负枪前来,暴雨倾盆,雨水瓢泼,冲刷着每一寸土地,雷声轰鸣,英国的军靴一片泥泞,浑身上下都湿透了,雨水从他的额发滴落,从他尖锐优美的下颌没入浆硬的衬衣。

美国身后的士兵们已经拿起了枪,黑洞洞的枪口毫不犹豫的对准了他瘦削躯体,美国突然觉得无法呼吸,这雨水仿佛在攫取他赖以生存的氧气,他陷入了一种奇妙的幻境中,他转过身,命令身下的士兵放下枪。

英国站在他对面,枪柄虚握,苍翠的眼睛让他想到碧色的波浪,他的眼睛里蕴含着他丰富的万千世界。

他颤抖着握紧了枪,却见英国拿出了一打纸。“《独立宣言》。”他咬牙切齿地念出它的名字,随即猛然用力,independent瞬间被撕碎,雨水打在字母身上,他们沉重地坠落在泥土,碎片裹挟着难以承受的重量。

“英国。”他平视着他,这一次再也不是仰视,在暴雨中他嘶吼出声,“我还是想要自由!”下一刻英国难掩暴怒地打飞了他的枪,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刀刃已经抵住了他不断起伏的胸膛。

他身后传来倒吸冷气的声音,独立军将枪对准了孑然一身的英国,而英国把枪对准了他们的祖国。

心跳声顺着木质的枪柄传递到那双手上,“所以说,你还是太稚嫩了,美国。”英国定定地望着他。

他想从那双眼睛里找出几分悲悯,抑或是痛苦,可是英国移开了目光,刀刃微弱的颤动了一下,仿佛在迎合他的心跳。

“你要杀了我吗?英国。”他从未如此轻柔地说过话,仿佛这只是情人间的耳语呢喃。他们中间隔着大雨,隔着家国,隔着一道无底的深渊,靠一道枪脆弱的连结。

杀了我吧。他反手握住英国的枪柄,心脏在木质手柄上跳动,真实的阿尔弗雷德不是美国,他脆弱而易碎,现在他跳出美国的躯体凝望着他的宗主国,那些沸反盈天的渴慕与追求,隐晦的汹涌爱意,都在这个夜里悸动着,伴随着难以言喻的痛楚哀恸。

英国松开手指,枪坠落在地上,溅起了一大片水花,倒映出他分不清流淌着雨水还是泪水的脸,他突然失声哭了出来,“你让我怎么下的了手........”他揪住美国的衣领,痛彻心扉声嘶力竭地咆哮起来,“你让我怎么下的了手啊!”

曾经在他面前那么高大的人,现在惶然无助,显得那么弱小。

他低下头,眼泪和雨水一起无声无息地埋葬在了这里。


 

 

 

 

“ 这该死的天气。”宴会厅里的官员们打趣似地笑了起来,美国晃了晃酒杯,附和地露出一个诙谐和“你懂的”那样的笑容。

英国不在这里。条约已经签订了,英国许诺从西北地区撤兵并赔偿被扣留的美国船只的损失。与此同时,美国承诺向英国开放密西西比河,受到了多方面的贸易牵制。毫无疑问,这是一个不平等条约。可是他们必须要签,也必须彻底断绝了法国的往来,选择与英国结盟。

他礼貌地颔首告退,在门口撑起了一把巨大的黑伞,像一只孤独而诡谲的鸦,抖了抖翅膀,进入了雨幕中。

走在伦敦的小巷中,他绕了好几条路,最终依然凭借着英国曾经来信中的只言片语找到了那所被他视为“秘密基地”的小酒馆。美国没有进去,只是在听到英国熟悉的声音后在门口默默地站着。

等到英国口齿不清的时候,他才进去把他扶起来。他从未想过——当然也不敢——告诉英国自己早已猜到他会在哪里买醉,更特意在这里守株待兔。

英国似乎认出了他,又似乎没认出来他,这只醉鬼一声不吭地扒在他身上,许久之后迷迷瞪瞪地痛斥道,“诺斯*这个没用的混蛋!”

美国微微愣了一下,接着便敛了脸上笑意,路灯闪过,他的表情里辨不出喜怒。

“怪什么华盛顿,”他喃喃地说下去,“国王陛下才是美国当之无愧的国父*。”

“我永远不会原谅你,美国。”英国神智不清地在他耳畔责难道,他的气息温暖而灼热,他只是一遍一遍坚定的复述道,“我曾经那么信任你,我曾经那么认真的辅导你,我曾经把你视为我的接班人........”

他沉默了很久,酒的气息铺天盖地地袭来,他突然流下了眼泪,烫在阿尔弗雷德的颈窝上,“我曾经那么爱你。”

“我曾经那么爱你.......”他锥心泣血一般,坚定的重复,“我曾经真心实意的爱着你.......”

他喝醉了,好像就只会颠三倒四地重复那么几句话,他推开美国,踉踉跄跄勉强站稳后愤怒道,“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你听到了吗!”

下一秒,美国揪住他繁复细致的衣裾,把他死死地摁在了墙上,伞不知道丢在了哪里,在这个简陋破败的小巷,暴雨之夜,美国低头,他蔚蓝色的眼睛已经压抑成了深蓝,他低头愤懑道,“康华里*是降将,你都原谅他,你放他去印度,你依然信任他!” 雨水打在他日以宽阔的背部,他声嘶力竭却压抑着嘶吼,“那我呢?你为什么不原谅我?你为什么不原谅我?”

英国的瞳孔依然水雾一般迷蒙着,他只是喃喃复述着一句话,颠三倒四地说着那一句话,带着天摧地裂的痛苦,“我曾经那么爱你.......”

路灯幽幽地闪烁着。他低头咬住了英国毫无血色的嘴唇,默不作声地在寂静中享受那些交织的,激烈而疯狂的情感,痛苦偏执却不顾一切。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他仿佛正义无反顾地驾车向悬崖开去。

良久,他才缓缓地松开英国,重新捡起了伞。

1794年不平不淡地过去了,连同那些美国永远无法诉诸于口的东西,转瞬之间,新的时代又要开始了,最终谁也没有提起过这个雨夜,它在记忆里无声无息地湮没了。



 

 

 

 

 


1、宪法修正案:1793年,时任最高法院大法官的约翰·杰伊在主持审理“奇泽姆诉佐治亚州案”中以四比一判处佐治亚州作为被告偿还欠款,之后对此判决不满的人在国会以“修正案”的形式推翻了这一案件(此案便成为了美国首个被宪法修正案推翻的最高法院判决)

2、由于杰伊是坚定的联邦至上论者,所以私设他对美国的称呼是“联邦”

3、威士忌暴乱:1794年美国国会同意对威士忌征消费税,以应付财政危机。导致民众反抗,华盛顿亲征,获得胜利。

4、两段形容都是当时世人的原话

5、白厅:即西敏寺,英国中枢所在地

6、诺斯勋爵:即弗雷德里克·诺斯,独立战争时期英国的首相

7、乔治三世才是美国的国父:当时的一个笑话,因为乔治三世和当时的首相决策失误,彻底打碎了温和派的幻想,直接导致了独立战争的爆发与持续。

8、康华里:率8000余名士兵向美国投降,回归之后依然被信任和重用

9、国家名称不打间隔号是为了不影响阅读,本篇是米——>英的单箭头

谢谢阅读

文/石泉槐火 2020.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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