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泉槐火

【露中】脱轨爱情

重发


民国三十二年的夏天,正午充斥着汗液的黏潮,人们像从水中剥离而出的鱼,勉力的将躁动的空气挤入肺腔。电车在既定轨道上运行着,阳光黏黏糊糊的纠缠在它覆盖在各路广告下的老旧躯干,电车是在行进的,轨道从远处逐渐蔓延到近端,愈来愈小,然后被压在车轮下,电车发出“玲玲”的声响,走一步颤一步,不像是咖啡店门口为了摩登而挂上的风铃,倒像是粗制滥造的金属放在一起时交错的摩擦,每一声都是破碎的模糊的,说着暗语似地耸筻动。

    电车停下来了,封筻锁了。电车里的人尚且给不出反应,路两边的人窜了起来,带着被泡的发软发黄的领子,躯体里仿佛塞满了被浸着泡沫水的海绵,人被挤筻压——然后腻腻的被按出带着色泽的异味的汗来。

   两边开着小店铺的商贩们迅速放下了铁栅栏,有发狂的人拽着栅栏要进去,有带着孩子的太太作势要拿男人的烟斗去烫栅栏里人的脸,双方隔着沙拉拉的牢筻笼对视着,他看她像歇斯底里的困兽,她看他像面目可憎的囚徒,却又互相惧怕着。在电车上看都是画地为牢的猴子,供人耍玩嬉笑。可电车上的人在上筻海之外看起来又是怎样呢?暧,这又无从可想了。这人嘛,不都是猴子,哪里还要分什么高低贵贱呢。

   上筻海迅速的坠落下来,人群如同兽一般涌动,声音于是减少了减少了,路上的乞丐“阿有先生太太小筻姐…………”的呼喊也胆颤了,尾音轻飘飘地消失了。此时街上缓慢的安静下来,只有兽穿过钢铁森林时留下的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有的人下了电车,但绝大多数人没走,车上好得很,有座位,最起码比路上好多了。剩下的人零零散散的说着话,王耀前面的夫妇在谈着话,女人热得不行了,拿着手上装模作样的报纸扇风,她很狡诈也很懒惰的让这鼓噪的风躲开了男人。

   “暧!你这洋服裤子怎么垮了?”女人低头一看,尖声质问了起来,又兀自絮叨道,“我不是告诉过你晚上要把裤子压在枕头下的嘛!晚上你还要做小东!怎么见人!”

  司机在和一个臃肿的肉块说话,“肉块”两眼里织满了蛛丝一样的红,肚子像一只青蛙一样大模大样的凸出来,他此时出着汗,活似一根不停融化的洋蜡烛,好像下一刻就要化在挺括的西装里——这可太可惜了,那西装上漂亮的折痕肯定会让前座的女人白多黑少的小眼睛为之倾倒。

  司机还没有“肉筻球”的三分之一,乍一看王耀还以为是他在泰国的港口小商船上见到的偷渡失败的“虾奴”,皮肤是不健康的蜡黄,像他贪便宜时买的,会遭人白眼的糙烂手纸。他的眼睛以一种离奇的角度像中间的眉梢挤过去。

   “再寒酸也要把洋服弄好!”前座的女人还在说,似乎还凭添了几分说不出的妒意和愤慨,“你不记得么,上次我和孙太太去公园,就因为她穿着白洋纱的旗袍,看门的看都没看她手上的入门券,狗仗人势的东西…………”

   王耀百无聊赖的听着,觉得空虚,好像脑子里突然就被西西弗斯的巨石碾过,平常在他脑内海马区域做着无规律布朗运筻动的那些零碎突然就被清了出去,他想起春燕来。春燕本来姓什么?记不太清了,也懒得去回忆了,反正她现在是要姓王的。春燕嫁了他,就好像只是嫁给了“王“这个烂俗的姓,电车的车掌在查看车顶的电灯,他随着这残破的灯想起了新筻婚第一天给男傧相敬酒的春燕,灯光下她画着眼妆的眼睛就像Gitoo笔下的“O”一样圆*!

    “胡闹!真是胡闹!”他又想起了春燕的声音,没由来的疲倦起来,他一个出过洋的人,怎么还会裹挟在这种事情中呢!在这个世界上凡事有了太太的男人,似乎都是需要旁的人同情的,只是王耀不需要女人的同情,他隐隐晦晦地还是像在英格兰的薄雨中一样,对男人们精瘦的腰筻腹抱着难以启齿的臆想,他甚至还在课堂上和台下那个男助教眉来眼去过——唉!他身上有一种无机质的苍白,眼窝深深地陷下去,五官立体地好像一尊雕塑。在酒后的旅馆里他们纠缠在一起,月光下助教的脸被渡上一层流动的波纹,只是当两人纠缠到最后一步的时候王耀又后悔起来,似乎有个女人用上筻海话在他脑袋里扣着一口钟,她说,“你不是还要和王小筻姐结婚么?”

   啊,想起来了,春燕本来就是姓王的——就在那一个瞬间,他看到明亮的光线下地板上爬行的小虫子,被他们丢下的衣物盖住,就僵直着身筻体木在那里,而助教的脸在他眼前不断放大,他可以看到他脸上凸起的细小纤维,像雨后草地上细微的草,看不清楚它们的晃动,但它们又确乎是存在的,在纤维群之中是被无限放大的皮肤,凹凸错落,就像通往村庄的石径,男人腋窝的味道冲进了他的鼻腔,伴随着粘腻的体筻液和被舔shì过一般朝着一个方向的汗毛,他们的躯干零星地缠在一起,他脸上的瑕疵太多,手又太冰——王耀躺在被汗浸泡的廉价床单上,想吐,想推开他,想转身就走,就在最后千钧一发的那个瞬间,助教停了下来,他们对视着,王耀望进他明夜中灰蓝色的眼睛,很不负责任的哭了出来,眼泪把蜡黄的枕套打出了一个痕迹,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悲伤什么——只是人么,总会有这样突如其来的时候,王耀于是乎也很自得的承认了,他谁都喜欢,可什么都不想给出去,脱离了永远需要清洗的床单,爱上男人还是女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王耀看着街上张筻贴的广告打发时间,他不想走回家面对春燕,他暗恨着那一方小小的天地,弄堂深处流着脓水的石板,后院的女人坐在脏兮兮的石阶上,粗筻壮的手上拿着和她满是皱纹的脸一样寒酸的塑料盆,水随意的泼了一地,孩子在门口刷牙——白色的泡沫肆无忌惮的被挤出来,焦黄的脚蹬着一双颜色鲜艳的撒拖,脚趾头桀骜不驯地向上筻翘筻起,像是船的尖端,脚指甲都带着黑色的污泥。王耀很疑心他是不是从来就没洗过澡,那咧开的嘴唇里从底部黄到牙尖的牙齿和他身上浓重的腥味一样令人作呕,孩子远远看到他路过弄堂,就必然大声地喊着,“王先生暧!王先生!”尾音拖的又尖又长,齿缝上绿色的菜渍和他一样肆无忌惮的打量着他。

   他没带任何可以消遣的物事,四边翘筻起的广告已经在泛黄了,上面的字体在他眼前不断的旋转着,他从年轻的少筻女歌舞团一直看到了兜售牙膏,牙膏又让他想起了助教白的像是从牙膏管里挤出的手臂,而少筻女歌舞团上女孩子们散发着青春活力的身筻体又突突地刺筻激他钝化的神筻经,他想起带着他去理发店的春燕,春燕撩筻起头发放在炽筻热的火钳上,头发被烧焦的气味传来,空气中挥发着一股蛋白质的味道,很难形容,春燕把头发拽回来,底部已经变了颜色了,似乎脱离了手纸的枯黄,甚至还带着一点点卷,摩登地翘在那里。

   “暧,好看么?”春燕娇嗔似的看他,他却痴痴地欣赏着镜子中理发师身后小伙计露筻出的那一截健壮的臂,眼神游离地在胶状的空气中漂浮着,他渴。

   伙计像冬眠后惊蛰而醒的虫,蠕蠕笑着,王耀突然又索然无味起来,好像见到了犀牛后就对丢勒走板的画不屑一顾了,他矜傲笑到,“你真是胡闹。”

  广告上的字自发地组成了一组斐波拉契数列,楼梯一般旋转排布着,王耀恍然间不住从哪里寻来了烟士披里纯*,他回过头想要去借一份报纸,哪怕看看讣告也好——讣告最妙,他可以拿这些苍白的悲伤来安慰自己,现在蒸笼般将他小火慢炖煮烂煮透的生活其实还算是幸福,最起码他还在苟筻延筻残筻喘呢。

   他打定主意,回过头,唇筻舌间呼出的热气和空气交筻缠在一起,带着他脸上的笑,看上去不像是三十几的人,在年轻的大学筻生眼里过了三十的人都是老东西了,老东西又惯来是一肚子坏水的,王耀总归是要少报一点年龄的,谁也不喜欢在下等舞场和酒吧间都要被人嫌弃嘛。

   他拿乔似的站起来,坐在一张被报纸遮挡的脸的对面,对面的人腿上摊着时兴的洋书包,漏出来的一节圣筻约筻翰大学*的校徽,上面学而不思则罔的字体绕着铺陈,他没理他,可王耀已经坐下了,便存心要搭上话,咬咬牙笑道,“这封筻锁,也不知几时结束!”

  对面的大学筻生拉下报纸,露筻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他是窝在椅子上的,此时便以一种撩筻起眼皮的姿态看着他,眼珠像是橱柜后的玻璃球,折射着透筻明质感的光,鼻梁很挺拔,他的脸有那种标准的西方人的深邃,喉结滑筻动的瞬间汗渍蜿蜒下来,像口唌一样滑落,汗涔筻涔,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游离感。

  他微微颔首,似乎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许他只是在怪王耀扰了他的清净,不太想和他说话呢。王耀发觉他很喜欢这张精致的脸,说来也奇怪,他的感官好像异常的敏锐起来,眼前的景象焦灼融化,光怪陆离的光冗杂着如同希伯来文一般晦涩的线条,在他的视线范围内就像马孔多的雨,一直一直下。

   窗边贴着乃络维的奶粉广告,女人抱着孩子,大学筻生很不熟络的,带着点吃惊的打量着他。

   是了,王耀想,语言不通的和别人说话,太为难人了。他余出一条手臂靠在灼筻热的玻璃上,阳光快把玻璃蒸熟了,皮肉似乎在发出滋啦滋啦的细响——他换上了英文,调笑似的问道,“您是圣筻约筻翰大学的老筻师?”

   对面的大学筻生微笑起来,他用熟练的中文嘲笑他,“我是理学院的学筻生。”他说起话来带着一种洋人特有的腔调,就好像他的鼻腔里有一层看不见的黏筻膜隔阂在那里,他的舌筻头抵在上颚时似乎也是卷的,如月牙一般蜷出一个好看的形状。

   王耀也笑起来,露筻出一抹胜利也似的微笑。他很热,汗泡软筻了他本来稀少的耐心,半黄落的草木在窗外半炙灼的瑟瑟叹气,大地被揭开了蒸笼盖一样。他本来只是想借一张报纸,现在他突然不想了。

   大学筻生挑剔地细细看着他,从他公文包旁毫无血色的纤细手指一直看到他鼻尖细小的汗珠。广告遮挡了一部分阳光,这使他不得不拆开来欣赏这个搭讪者,人的五官被细细的打散开来,他看见他的眉,眼,唇,有一种自然的,平素观察不到的韵味。他觉得他是美的,是一个有韵味——韵味,他贫瘠的中文只能让他吃力的挤出这个词汇,他于是把微笑的弧度往上提了一提,竭力带上真诚。

   王耀轻声慢语道,“我弟筻弟也在圣筻约筻翰大学,不过他是医学院的。真巧。”

  他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大学筻生的笑让他回忆起那个男助教,甚至于有点带着春燕的语调,懒懒散散的。他僵着手臂,突兀的来了一句话,“我倒是学的商科,真真没意思透顶。”

   大学筻生笑道,“您现在公事如何呢?”

   王耀一拍大筻腿道,“庸俗之极。早上乘电车上公事房,傍晚又乘着电车回来,从早到晚也不知在做些什么。”

   他有筻意的规避了关于家庭的话题,尽力假装自己是没有家室的,混迹于酒吧间的感觉就像丝线的触手一样,他触到了对面大学筻生身上那种剪影一样流动的感觉,他抓不住,也不敢去冒险。

   大学筻生终于有了共鸣一般,微微问道,“您贵姓........”

   王耀不知是什么心理,只道,“耀。”

   他踏出一步试探起来,这一棋他自觉是妙的,便也有几分溺在这种亲呢的感觉里,完全就像夏天傍晚被纱窗后的女人用筻力掸掉的尘螨。

   “伊万。”大学筻生说,“伊万·布拉金斯基。”

    他是用一种王耀听不懂的语言说的,王耀听过法语,他觉着不像,又觉得这声线好听得利害,便也猜测他是从北面来的。

  伊万带着点隐晦的亲近和天真道,“这年头,这世道,干什么都是不容易的。”

  王耀总觉得他在有模有样的暗示他什么,便勉勉强强地搪塞道,“可不是么。”

  这个时候电车上的人渐渐地多了起来,有载满了日本兵的卡车驶过去,似乎有人听说很快就要解封了,王耀和伊万挨得近了一点,他的呼吸甜腻地打在玻璃上。

   距离特别近的时候,最美的感觉就是错乱的匆匆一瞥。王耀突然就迷上了伊万那张他许久没见过的西方面孔,他身上带着一种冰冷的汗味,不是英格兰的那种阴暗的潮筻湿,他的鼻梁很挺,却不突兀,就像是一尊沉默的山脉,小小的倒钩。他品出一点荒唐却又带着报复和离经叛道的快筻意来,他在被日军封筻锁的电车上,没有前因,没有理由,虚无缥缈的陷入了一场许久未有的恋爱,带着这个时代特有的毫无着落的漂浮感。

   伊万迷恋他眼底的倒影,他觉得王耀的嘴唇像芬兰湾的霜,全俄国最美的霜*。上车的人陆陆续续入座了,他和王耀还在谈论,基本上都是王耀在说,但是他也会说上几句。他的余光扫过电车的前端,知道没人看得见他们,但还是尽可能小心的把报纸竖筻起来,他微微低头咬上了芬兰湾淡色又柔筻软的霜,牙齿碰撞的时候他在霜的表面留下了一道红痕,霜流淌出铁锈的味道来。窗外奶粉广告被撕了一半,孩子白胖的脸下是两个男人的下颌。

   王耀抬起头,带着吃惊与快乐望着他,当众做这种事他从没想过,一方面他觉得这简直就是一种新的荒诞,他前所未有的渴望春燕也在这里,来见一见他这艘在海浪的拍打下竖筻起的,随着风浪鼓动的多桅帆船。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快乐让他沉湎下去,他带着笑意,宠溺和餍足呵道,“你真是胡闹。”语气一如多年筻前他在春燕的面前放肆地打量镜子里的伙计,他前所未有的快乐,手臂已经从窗户上拿了下来,他几乎是想要舞蹈的,用当年男助教教他的女步,把他脑后的辫子露筻出来,轻筻盈地像一只刚刚成虫的蝴蝶。舞!舞!舞!他和伊万说着话,他最终还是提到了春燕,不是因为他不想欺筻骗伊万,单纯是出于他发现伊万根本不是活在象牙塔里的人,他单纯,干净,幼稚,但是他也带着一种疯狂的,比太阳更焦灼的流淌的情绪,王耀只需要微微卖弄一下自己,他身上石楠花混合着汗渍的味道就足以让天真的理想主筻义者被湮没,毫无疑问此时他是爱着伊万的,他知道伊万此刻也是爱他的,爱他说筻谎成性,爱他下作轻浮,他情愿电车永远被筻封筻锁在这里,来见证两个疯筻子的脱轨爱情。

  他们恋爱着了。王耀说他工作的不顺心,谁和他貌合心不合,家里闹的口舌,春燕种种招人厌烦的细节,他念书时天真的臆想,那个被他拒绝的男助教。伊万说得不是很多,王耀偏偏喜欢他这幅习性,他只是单纯的喜欢这种爆发的倾泻感,伊万说话就好像亚平宁山脉顶的回音,被火烧着的十字,厚重又空洞,他迷恋这种无法掌握的感觉,就好像他在报复自己,他的身筻体里那么空,空出一个硕筻大的洞,他心知肚明无法修补,索性用更多的不确定来压垮自己。

  王耀断定了伊万是一个乌托邦走出来的人,他就像冬日里他在玻璃窗上呼出的烟雾,消散的那么快,那么突兀,留下了一点温热的痕迹,你不要他,他就很自觉的走了。

  他被那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的热血沸腾了头脑,电车外突然嘈杂起来,他左边的耳朵里是女人黑胶磁带一样尖细的声音,右边是伊万的呼吸和铁栅栏被犹疑着松动的响声,他知道要散场了,但他还留恋着嘴唇上血液流淌过的,油漆一半滑腻的感觉。他不知道哪里冒上来一种悲哀却清晰的绝望,有人拎住他的心脏抖动着,他鬼使神差般把手覆上了伊万的,他说,“要不我辞职,去你们学校.........”让王筻春燕永远从他的人生滚出去,他又想到新筻婚的夜晚,王筻春燕挽着女傧相的手,她装的无比幸福似的对王夫人说,“我就盼着生出个白白胖胖的儿子,看着也喜庆招人疼.......”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王耀只觉得他们在笑春燕寒酸的一纸学历。他看不起那些念过洋书的小筻姐们,他知道别人看不起他,所以他执拗的宣称读过书是没用的,但是他爱伊万的学识,他可以放弃他之前的胡言,什么都不要,就在波涛汹涌的海上沉默下去,永远也不要靠那一方岸。

  在伊万沉默的时候他也沉默了,他皱着眉,电车要开动了,封筻锁解除了。王耀也突然醒了一般,西西佛斯的巨石跌回去了,他大大惊愕于他们怎么会这般糊涂,他觉得伊万和他过于快乐了,而他不能不对混乱的现状发出抗筻议,即使这是他先挑筻起的。于是他在伊万眼神松动正要应承的时候用苦楚的声音道,“不,这不行!你以后还要回去,我不能耽误了你的前程!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最终兜兜转转还是绕回到场面话上去,就在几分钟前,不,一只蝴蝶振翅的时间之前,他们还是相爱的,毫无疑问王耀的话占理,但伊万想到自己以后再也不会遇到一个这样让他佯疯乍傻的男人——他谎筻话连篇,轻浮卑劣,他知道他是一个二流货色,但是他爱他——起码在封筻锁期间他爱他。现在他们在获得了滔天的幸福后又白白的把一切糟蹋了........

   伊万一急,竟然连话也说不出来,他磕磕绊绊了一会儿,然后用手抚上他的膝头,“你无论如何得给我一个号码——”王耀不做声,他脑子里飞快的旋转着各种应对的策略,伊万在逼问,他趁着上电车的人不注意,吻上了伊万的侧脸,霜融化的感觉扑了上来,他飞快的握住他的手,急切的问道,“你告诉我你的。”

  “七八三九一。”伊万飞快地说,“七八三九一?”王耀重复了一遍,他没掏出公文包里的笔,伊万同样没有碰自己的包,他暗暗的发着狠,心道倘若王耀还爱他总归是会记得的,不记得,是他不爱他,他就索性当他是白昼融化掉的霜,他们也不必再进行下去了。

  可谁知道他爱不爱他!

  轨道从远处逐渐蔓延到近端,愈来愈小,然后被压在车轮下,电车发出“玲玲”的声响,走一步颤一步,城市里爆发出欢呼的声响,上筻海又活了起来。王耀在下一站迅速的下了电车,他的嘴唇烫在伊万的脖颈上。

  伊万默不做声的看着他飞快的消失在人群中,金发碧眼的女筻郎在和意大利水兵嬉笑,电车准备加足了马力前进,卖臭豆腐的歇下了担子,有人捧着算卦的文神匣子,有黄包车夫吆喝且等候者。伊万突然奔下了车,很迫切,傍晚的喧嚣的嘈杂的困扰扑上了他的咽喉,他也不知道他沉沉的在难受什么哀悼什么,在他心里王耀已然死去了,在人流的海洋中他惶惶不知所措。

   他在人群中找着,车掌把电车停了下来、伊万看见王耀又上了车,坐在他原来的位置上,他微微翘筻起的黑发后是伊万起初的座位,窗边贴着乃络维的广告,孩子的脸下是一篇空荡。伊万悚然一惊,全然明白了,封筻锁期间的一切,他们都应该当作没发生过。

  上筻海打了一个盹,王耀打了一个盹,现在它活过来了,他清筻醒过来了,只剩下他,做了一个不那么近情理的梦!

  黄包车夫迅速的窜过了轨道,电车上的人同“虾奴”一般的司机一同大喝道,“猪猡!”

 伊万看着电车隆隆前进,在他眼里满车的人都逐渐死去了,空气中弥漫开一股陈腐的味道,太腻了,衣服紧紧的贴在他的身上,女明星在广告里拿着大剪刀给西洋镜剪彩,来来往往的人夹杂着洋货交谈着,满大街都是洋人,没出过洋的洋人和出过洋的洋人,他实在不知自己算是什么了。

  王耀赶到家的时候特地看了一眼弄堂门口,下水道旁边淌着浊黑的水,没人在叫唤,他打开家门的时候又看到电灯在晃,电灯下春燕给他递来一张账单,他简单看了一眼就草草的签上了名字。

  他快记不得伊万喉结精确的位置了,但他脑中迅速掠过了他玻璃一般的眼珠,还有王耀自己的声音,带着笑的,“真巧。”,带着搪塞推脱却正气凛然的,“我不能耽误了你!”

  饭后他直接进了房,没有开灯,对面的酒店大楼有人拉上了窗帘,他看到女人的影子蛇一般扭筻动着,绍兴曲的调子连同男人的喝彩一同传了过来,弄堂里的脏孩子骂骂咧咧,有恭维的声音时远时近的漫过来,他的手握上了机括,带着不易察觉的神筻经质手动,手心涨潮一般涌上了汗意。

  春燕敲了敲他的房门,在门外软筻软道,“今天何太太家的孩子都满月了,妈今天还问我..........”春燕的音调不知怎么和伊万的重叠在了一起,他隔着一扇门似乎又找回了推拒伊万的借口,伊万就像剪影一样浮动着,他也没必要逼他入世不是?

  他让春燕住了嘴,楼下的又开始装模作样的放瓦涅格的交响乐,对门的苏太太呵斥着自家没用的窝囊男人,有人在笑,笑声忽高忽低,就像潮水被录进了碟片,尖刺的摩擦着,凄惨着,怪叫着,磔磔的缠绕住他,他又看见了希伯来文在眼前晃动,交织在他的眼球前旋转舞动,他重重的摁开了开关,地上的虫子爬到一半,僵在了原地,他突然染上一阵说不上来的晕眩,在陌生的熟悉感中他疑心这是当年旅馆里的那只虫子,在他扔下床的衣物覆盖下瑟瑟战栗着,男助教模糊的脸隐隐绰绰的浮现出来,一会凸出一块,不一会儿又凹下去。

   他张大了嘴,无声却尖利且撕心裂肺的呐喊起来。

  

   

  

  

  

   

  

   

   

  

 

1、Gitto:《围城》中对孙柔嘉的比喻,O是意大利画师加在圣像头上的光环,揶揄人心机深沉又假充圣洁。

2、烟士披里纯:梁启超所撰的文章,音译,就是灵感的意思。

3、圣筻约筻翰大学:不是我杜筻撰,大家可以搜一搜,曾经被誉为东方哈佛。

4、芬兰湾:提前引用了前苏联作家巴乌斯托夫斯基的《金蔷薇》

情节来源:张爱玲《封筻锁》

评论(1)

热度(104)

  1. 共8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